鄭爺爺的難題

今早照預定的，來到岡山的燕巢榮民之家，頂著大太陽，地上因施工黃沙滾滾。我踩著輕快的腳步，想著即將見面的鄭爺爺，別來無恙吧？ 站在怡園(失智老人中心)的門前，按了門鈴卻不見人來，我拼命的喊叫敲打，園內幾位或坐或站的老人卻對我視若無睹，直到剛好有一位工作人員經過，才過來開門。

踏入他的房間，看見他正睡著，正想，要不要吵醒他呢？不知睡了多久？這時，卻發現兩三隻蒼蠅在他頭上飛舞，害得他睡不安穩、他揮手趨之，這時我知道可以叫他了。醒來的第一句話仍是：「你怎麼來了？」接著坐起來，雙手作打揖狀，一臉哀求說：「救我出去吧」我招手示意要他到外面再說。招呼他坐下，他卻說：「這裡太熱了，我會頭暈！」我看旁邊樹下蠻陰涼，就又進去拿了兩把椅子出來。

以下是我們的對話：
「我看到你來，我又高興又難過。」
「難過什麼？」
「我就不能逃走了 」
「為什麼你不能逃走跟我來看你有關? 」
「因你來了，就留下訪友資料，我若不見了，人家就找你，豈不給你帶來麻煩？」
「你為什麼要逃走？這裡有吃有住，更有人噓寒問暖，病了又有專車送就醫，比起以前你獨居時好多了。」
「這你就不懂了，這裡沒自由。我只能被關到死，那兒也出不去，也不能請假。
就是犯人在監獄裡也有個期限，我卻要被關在這裡直到死亡，我豈不是比一個犯人還不如？」
接著又說：


「就是一隻蟲被關在籠子裡，也會撞得頭破血流，想要出去得自由，不自由，毋寧死，你懂吧！」
「我懂 、我懂。」 我安慰地說：
「但是我又不是你親人，我不能申請讓你出去啊 ！」
「你要想辦法啊！ 你雖然不是有權有勢，一句話就可搞定，但你可以動動腦，救救我 ，讓我出去！」

我素來就是一個受不了人家一直拜託的人，總是想，能幫就幫，更何況面對的是，一位一百零四歲的老人，他拉著你的手苦苦哀求。 我只好說：
「你出去以後，住那裡？吃那裡？」
「就是在街上要飯我也甘願，只要我能自由。」 

這時來了一位小姐，她說；「我們都被他打敗了，人家說， 女人一哭二鬧三上吊， 他一哭二鬧三下跪，為達目的不惜下跪，誰敢讓一百多歲的人跪呢？有如小孩向父母跪求他要的東西，甚或躺在地上耍賴不起。」

「他剛才說，就是在外面要飯，他也甘願 。」

「要是他在外要飯，豈不成頭條新聞，怎麼可能讓他那樣？」

我轉而勸他：「你要感恩啊！你要謝謝他們啊！你能走路、行動自如，這已經很好了。你看！有的根本身不由己！」
不說還好，講到這點，沒想到他卻激動起來。

「為什麼要謝謝他們？他們把我的錢收去保管，吃喝都扣我的，有什麼好謝的，又不讓我出去！」


想起他一年前，一人坐著電動輪椅到處溜達，日出而去，日落而回，傳統市場、公園角落、馬路上、時常不期而遇。看他悠哉悠哉，甚至每到安息日，早就看他穿著整齊開著輪椅最先到教會。他重聽、眼力也不太好，因此收音機、電視都不用，如何知道今夕是何時？安息日一到，一定出現，我想他是默記在心吧！


於是我趕緊岔開話題說：「我去喝杯水。」順便拿起袋中的麵包，往口中送。他見狀就說：「你還沒吃飯？」一臉赧然地看我，因為他不能再像從前，拿出他心愛的黑松沙士請我了。後來又來了一位主管，看來很客氣，我對他說：「鄭爺爺根本沒有痴呆，人精明得很。」他說：「醫生鑑定的，與我們看的不一樣。」

 我心想：鄭爺爺您為了自救卻害了您自己，您在那兒哭鬧甚至下跪，人家拿你沒辦法只好送您去精神院，當您被打鎮定劑時，看到您茫然的眼神，任誰看了都以為您痴呆。難怪醫生如此診斷，您真是自討苦吃，多麼可憐的苦肉計啊！


告別鄭爺爺之後，心情無比沈重，先前就有人勸過我，榮民有國家照顧非常舒適，他放著舒服生活不享，不必可憐他。可是我又不忍百歲老人又能再活幾年？為何不能為他圓夢？他的要求不多，只是想要自由、想要住外面，大家担心他的安全，希望他能在安全有人照顧下，多活幾年。可是他卻認為這是在害他，到底對一個人好，是要讓他快樂，還是只要對他有益，就不必去理會當事人喜好呢？

一百多歲的鄭爺爺啊！你真是讓我為難，現在才體會到，想幫卻無能為力的無奈，是何等的沈重！誰能為我指點迷津，讓鄭爺爺快樂地渡他百歲人生，給他圓個夢，患重症臨死的小孩，有人為他圓夢，同樣，臨死的老人，有人為他圓夢嗎？